我愛你,但我恨透你了


 

 

  ──可能是壓力太大了,他們家是不是單親?也許是有點缺乏母愛。

 

  一切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。

 

 

 

  那天家裡在辦喪事,從小陪伴我們的奶奶過世了,全家都很難過。我們請了師父讓奶奶能安心的走,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也能好好生活。

 

  在一場儀式上,我們必須依照順序上前洗手與洗臉,我們都安靜的照做了。

 

  一直到當我們家最小的孩子──也就是我小堂妹──上前時,她一動也不動。旁邊的大人們忍不住催促她。

 

  「該換妳了,快去呀!」

 

  「不過就是洗個手跟臉,馬上就結束了。」

 

  即使我們都知道這個小堂妹似乎有些問題,但是這件事情實在太簡單了,只要挪動一下身子就能完成的事,我不懂為什麼她死活就是不動。

 

  她不動、也不說話,甚至有些小小的往後倒退,低著頭不看我們,彷彿我們是什麼恐怖的怪物、只要看一眼就會被殺死似的。如果情況允許,說不定她還會倒在地上裝死也不一定,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。

 

  發現了她倒退的小動作,大人們不只嘴上催促,身體也開始動了。他們伸手想碰她,語氣也越來越不耐煩,我想小堂妹也發現了。因為她終於開始往前走了,但沒走三步,她開始崩潰大哭、身體不斷發抖。

 

  大家都嚇傻了,只有師父冷靜的要我們去拿一張椅子來,扶她去坐下冷靜一下。

 

  「師父,她是不是卡到陰了?」我媽媽這麼問。

 

  「不是,並沒有這個跡象,只是壓力太大了。她是單親家庭的嗎?可能也是因為缺乏母愛。」師父很斬釘截鐵的回答道。

 

  母愛。我心裡默默想著。

 

  說到母愛,我們的母愛幾乎都來自於奶奶,連現在這個媽媽都是再婚的繼母。但我們相處得很好,就像真正的母親一樣,我對於現狀完全沒有不滿。

 

  而我現在的媽媽確實是個很好的人,她聽到後很擔心,想著要不要把小堂妹接來我們家住一段時間。有爸爸、有媽媽還有姐姐,在這種健全的家庭下說不定會比較好。

 

  等師父走了之後、我們吃了頓飯,吃完後就開始談論起這個問題。

 

  媽媽建議叔叔讓小堂妹來我們家住一段時間,也問了小堂妹。

 

  「妳來阿姨家住一段時間,阿姨陪妳,好不好?」

 

  聽到這番話,小堂妹嚇傻了一樣拼命搖頭,死命的搖著頭,可一句話也不說。

 

  媽媽見狀就改問了叔叔,一開始叔叔躊躇了很久,但是叔叔知道小堂妹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長時間,維持這樣的生活也好久了,但卻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。叔叔也認為可能是自己給的不夠、也許有一些東西自己沒辦法帶給她,所以想點頭。

 

  這時候小堂妹抓著叔叔的手,她的手還在微微發抖。

 

  「爸爸,我想回家……」她用很小的聲音這樣祈求叔叔。明明是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話了,可她當時的表情跟語氣彷彿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、連抓著手的動作都像是抓著佛祖釣下的蜘蛛絲一般。

 

  但我也覺得換個環境會比較好,叔叔現在因為小堂妹的情況而被搞得心力交瘁了,我能感受到叔叔的無助,所以即使我很清楚小堂妹百般的不願意,還是沒有出聲阻止。

 

  這只是一開始的不適應,馬上就會好起來,然後她就能回家、能上學、還能出去工作。一切都會以好的方向發展。

 

  我有信心我跟媽媽可以給她滿滿的愛,我們雖說是親戚,但是這些年往來一直都相當密切,我們很在乎、也很了解彼此,所以不會有問題。

 

  我很確信這一點。

 

 

 

  接著,小堂妹很成功的住進了我們家。

 

  我們家比叔叔的小公寓還大上不少,所以很快我們就決定了要分給小堂妹哪間房。她就住在我與我妹妹的中間,樓下就是爸爸媽媽的房間,一切都很順利。

 

  偶爾媽媽沒有班的時候就會去找小堂妹聊聊天,也告訴我們一有空可以多陪陪她。

 

  小堂妹雖然一開始什麼話也不說、連動一步都需要我們的許可才敢動作,也不敢看我們的臉,總是盯著地板或牆壁,但是慢慢的、她也有辦法笑著回我們話了。

 

  果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,我們做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。

 

  但我們大家都很忙,每個人都有工作,也不是24小時都能陪著她。對此小堂妹笑著說,「沒問題,我可以自己下水餃吃,我照顧的了我自己。」表示不會給我們添上更多的麻煩。

 

  這讓我發現到,小堂妹始終把自己當作這個家的客人。但也許她只是不想讓我們太擔心,畢竟她是因為那樣的事情才住進我們家的,我也沒有太在意。

 

  有時候正好全家人可以一起吃晚餐,而客廳在一樓,我們下樓前都會敲敲小堂妹的房門──最初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小堂妹只要不鎖門就整天無法睡,所以我們都任由她鎖著門了。──告訴她該下樓吃晚餐,有時候小堂妹很乾脆的下樓了,有時候會用傳lime的方式告訴我們她吃過了,讓我們自己吃。

 

  最開始還會問她什麼時後吃的、吃了什麼,慢慢地這些都變成日常,我們也就很乾脆的接受了。

 

  有一天我發現我們很有默契的有段時間特別忙,所以我們問小堂妹要不要留一點微波食品給她,她對我們說她只要水餃就夠了。

 

  我們也確實買了兩包水餃回來,小堂妹胃口很小,兩包也許能讓她吃上好一段時間了。

 

  而且每次回家打開冰箱,水餃確實有在減少,我們都很放心。至少小堂妹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有好好吃飯。

 

 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,我相信不久之後小堂妹就能跟正常人一樣了。

 

  我那時候還是這麼確信著的。

 

 

 

  有一天晚餐時間,我敲了敲小堂妹的房門,告訴她應該吃晚餐了,可是裡面沒有回應。

 

  我們都知道小堂妹的作息相當混亂,一開始我們試著矯正過,可是當我們出門後小堂妹總會睡回去。所以我理所當然的認為小堂妹應該是在睡覺,也就如實報告了。

 

  發現到不對勁已經是三天後,連續三天都沒有得到回應、發了lime小堂妹連已讀都沒有後,我們面面相覷,最後一句話都不用交流,一個跑去拿鑰匙、一個不斷拍著房門要小堂妹出來、而爸爸則負責打電話給叔叔。我們這些動作是在同一時間進行的。

 

  我心中好不安,甚至不敢打開那個房門。我不懂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,一切不是都很好嗎?我們不是相處的很融洽嗎?妳也說過我們對妳已經很好了,甚至好到不敢再要求更多了不是嗎?

 

  我看著眼前緊閉著的門,每天都經過它、看著它,卻沒有一刻覺得它如此陌生過。

 

  眼前的這扇門我不認識,它不是我們家的門,小堂妹不該在裡面。我不斷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,手不禁發抖。

 

  這時我才猛然想到,當初全身發抖的小堂妹心裡是不是比我現在還要忐忑一百倍?儘管我已經這麼緊張了,我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手別發抖得太厲害,而小堂妹是邊發抖甚至大哭,那得要多害怕才能有這樣的反應?

 

  我們真的做對了嗎?我們每個人都想讓小堂妹好起來,但是這麼做真的是對的嗎?對小堂妹來說我們這是在幫她嗎?這是第一次,我對於我們的做法產生懷疑。

 

  門總是要打開的,我們打開了房門,看著已經上吊了的小堂妹。這肯定不是剛上吊的樣子,肯定沒救了。我知道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,但還是很快的把小堂妹小心翼翼的帶下來,對著已經沒有呼吸心跳的小堂妹說,「我們叫了醫生,醫生馬上就來了,妳會有救的。我們還把妳爸爸叫過來了,他就要來了,妳不是很想見爸爸嗎?妳馬上就能見到了。」

 

  這畫面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,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她已經聽不到了。至少肉體的耳朵已經聽不見我們的聲音了。甚至別說是醫生,連華佗也救不了小堂妹了。

 

  這時我發現放在枕頭上的一張紙,它只有簡單對折,明顯是要留給我們看的。我走過去,其他人也因為我的動作而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,同時也見到了那張紙。

 

  我一打開,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,可是我卻沒辦法理解我這是因為什麼樣的情緒而落的淚。

 

  「我愛你,但我恨透你了。」裡面只寫了這樣短短一句話。

 

  我不知道小堂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寫上這張紙條,也不知道這個「你」指的究竟是誰,而我永遠也不能知道了。

 

 

  因為唯一能給我解答的人已經永遠無法回答我了。

 

 

190703.